爱_第七十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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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杨书逸看着绍吴,似是不敢相信:“你会来?”

  绍吴起身:“嗯。就这样吧。”

  两人走出医院,绍吴迅速钻进停在路边的出租车,在他关门之前,杨书逸喊了一声:“绍吴。”

  绍吴没有应,只是砰地拉上门,对司机说:“师傅,去锦绣园。”

  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。

  出租车启动,加速,绍吴扭头,透过贴了半透明广告纸的后窗玻璃,看见杨书逸一直站在原地。很快他就消失在绍吴的视野里,简直像被模糊的夜色吞没了。

  绍吴想起高中时婆婆住院,也是在这家医院。那天晚上他撒了谎,央求杨书逸允许他留在医院和他一起守夜。他们睡在走廊里,太冷了,半夜被冻醒时鼻尖都凉透了。那时他就难以想象杨书逸是怎么坚持下去的,不仅冷,还要定时给婆婆换尿袋,翻身……后来,杨龙和小娟在地震中去世了,公公出车祸去世了,到现在,邹鑫和那个张老师私通多年。这件事过于惊悚以至于绍吴仍然不敢全然相信,但他也知道杨书逸没必要骗他。

  可是他想不通,一个人的运气,怎么会这么差呢?

  快到家时,王宇君发来微信,说衣柜底层有他新买的内裤,又提醒绍吴,晚上冷,记得开空调。

  他没问杨书逸的事,绍吴便也没提,只是看着王宇君的微信,他更觉得心乱如麻。他不知道到时候该怎么解释,自己去参加杨书逸的婚礼。

  如果邹鑫真的那样对他……那这场婚礼和当年公公的葬礼有什么区别?无非是又一次,当命运狠厉地击打杨书逸,他愿意在一旁陪伴。他觉得这和男女之间的关系的确不同,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像他这样喜欢杨书逸,他作为局外人一定不忍心女孩子经受那些折磨。可他是个男人,这辈子和杨书逸做不成恋人,至少还有些男人间的情义?那就是,即便不能同甘,至少可以共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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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这样吧。男人的情义,好兄弟的情义,正如他们还未挑破那层窗户纸时,杨书逸常常像其他男生一样,大喇喇地勾着他的肩膀。因为这一个姿势,他也回馈他以陪伴,陪伴他人生中,一个又一个黑暗的时刻。

  如果有一天,杨书逸找到另一个心爱的女人,他们的婚礼,他一定、一定不会参加。

  是这样吧。

  绍吴洗了澡,对着窗户抽一支烟,然后躺到床上。虽然开着空调,但永川到底比珠海冷了太多,他有些不习惯。再加上奔波了整整一天,又经历了太多情绪的起伏,现在反倒不困了。

  绍吴掏出手机,打了两盘王者荣耀,连跪。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,窗外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藏蓝色。睡意仍无,他干脆点开学生发来的英语文书,打算现在就为她改一改。在意识清醒的时候,他必须为自己找点事做。

  十一点二十八分,房间黑暗而静谧,唯有绍吴的手机亮着幽幽白光,他的呼吸声很轻,将睡未睡。

  下一秒,微信消息的提示声连连响起。绍吴猛地惊醒,抓起手机,看见珑珑发来的微信:

  哥哥你能来我家一趟吗

  我哥喝醉了

  他以前没这么醉过,我有点害怕

  [位置]

  我搬不动他

  绍吴恍惚了一秒,飞快地回复:我待会就到

  这是杨书逸家拆迁之后,绍吴第一次去他们的新家。小区的位置离锦绣园不是很远,打车十多分钟便到了。绍吴一下车,就看见珑珑睡衣外面裹着羽绒服,冷得缩头缩脑地,站在小区门口。

  “小绍哥哥,”她的声音带点哭腔,“我哥他,他,肯定喝了好多,我不知道为什么,他还……”

  绍吴连忙拍拍她的后背:“别担心,我这不是来了吗。”

  刷门禁,进小区,上楼。珑珑哭得抽抽搭搭的,绍吴什么都来不及多想。进门,只见杨书逸的外套、鞋子、钥匙都散落在门口,一片凌乱。空气中有明显的酒味,绍吴的心揪起来,不知杨书逸是喝了多少。

  “他,他在屋里,”珑珑的声音有些瑟缩,“在卧室。”

  绍吴跟着珑珑,跨过散落的衣物,到卧室门口,珑珑伸手,拧开门。

  绍吴猛地愣住了。

  他没想到邹鑫也在。

  杨书逸趴在床上,闭着眼,没有盖被子,连皮带都还系在腰间。而邹鑫穿一条很长的咖啡色睡裙,姿态慵懒地窝在旁边的懒人沙发里。

  几年不见,她仍然漂亮,只是短发蓄成长发,不再那么朝气蓬勃,显出几分成熟的美艳。

  “你来了。”邹鑫说。

  绍吴复杂地看着她,不知该回答什么。

  “我让珑珑把你叫来的,大晚上的,辛苦了。”她起身,漫不经心地走向绍吴,然后绕过他,摸了摸珑珑的脑袋。

  “乖,我的钱包在茶几上,”她柔声对珑珑说,“你去楼下的便利店吃点零食,好不好?别出小区,太晚了。”

  珑珑焦急道:“姐姐,我不去。”

  “听话,这些事儿不用你掺和,”她搂了搂珑珑,笑着说,“给我们点私人空间嘛,一会儿就好。”

  几分钟后,珑珑走了。

  杨书逸已经睁开眼,黑漆漆的双眸盯着天花板,像是放空了。看不出他醉到什么程度。

  “他刚才,一直叫你的名字,”邹鑫坐回沙发里,仍像刚才一样蜷着腿,懒洋洋道,“他去找你了是不是?”

  “……他喝了多少?”

  “我怎么知道,我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,”邹鑫轻轻叹了口气,“一直叫你的名字,给他喝了点水,不说话了。”

  绍吴走过去,拍了拍杨书逸的胳膊:“书逸?”

  杨书逸不动,只是浑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邹鑫问:“你知道那件事了?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“我这事确实干得不地道,”邹鑫说,“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见绍吴不说话,邹鑫便起身走出屋子,很快又回来,手里捏着杨书逸的手机。当着绍吴的面,她解锁手机,然后说:“你看。”

  一根纤细白皙的食指,点开了手机上的“天气”APP。

  入眼是成都市天气预报,邹鑫左划,接下来是永川区天气预报,她哼笑一声,再次左划。

  屏幕上两个.中国字,绍吴自然认得。

  珠海。

  “我俩分手那段时间,你们在一起了?”

  “没……”绍吴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,“没有。”

  “这就是了,你说如果你们确实在一起了,他对你旧情未了,那也算吧——但他根本没和你在一起是不是?他还觉着自己是个直男呢,得结婚,得给他杨家传宗接代,得让他婆婆看着他成家立业。可是呢你说,这算什么,这是不是自欺欺人?他一边和我在一起,一边还忍不住看看你那边天气预报,这么深情呢?”

  绍吴撞上杨书逸的目光,两道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的目光。绍吴简直想拽起他的领子问他,为什么?

  难道在他一次次点开杨书逸几近空白的朋友圈时,杨书逸也在注视着珠海的天气么?可是天气——知道了珠海的天气又怎么样呢?在那些闷热的雨天和明媚的晴天,他从来没有给他打个电话。

  “当然了,我也没什么立场控诉他不忠诚,”邹鑫把手机丢在床上,“我就是觉得他这样,挺让我看不起的。他明明、明明已经爱你爱得要死了,他不敢承认。”

  绍吴心头一震,低声道:“他说过,他对你是真心的。”

  “无所谓,”邹鑫嗤笑,继续说,“我知道你喜欢他,喜欢了很多年。但是你知道吗绍吴,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,一类人是真的‘活着’,通俗点说就是敢爱敢恨,对自己忠诚,就算犯傻了犯贱了也是对自己忠诚——咱们属于这一类。另一类呢就根本没有‘活’过,像蚂蚁一样,他们的一辈子就为一些不知什么东西,混过去了,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或者他们知道但不敢承认,懦弱,自私,无聊——杨书逸属于这一类。”

  绍吴被她的一席话震惊了,好几秒,才开口反驳:“但是杨书逸,他……他和我们不一样。”其实邹鑫分明只是在骂杨书逸,但他还是忍不住为他辩解——绍吴心想,也许此时此刻的辩解正是邹鑫说的“犯贱”或“犯傻”,但是他不允许她用这种方式贬低杨书逸,就像他不允许多年前的高校长用权力贬低杨书逸,这和爱没有关系,只是因为他理解杨书逸的生活,那是他和邹鑫都无法体会的生活。

  邹鑫嘲讽地说:“确实不一样啊,我说了,他属于第二类人,很没意思的。”

  “他能好好活着,能让珑珑和婆婆好好活着,”绍吴觉得和她争辩这问题实在荒谬,但他还是说下去,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…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,有资本‘敢爱敢恨’。”

  “对,他倒霉,他从小过的是苦日子他投胎投得不好所以他变成了这种人,”邹鑫拎起衣架上的大衣,披在身上,“但我就是看不起他,这不矛盾!你要上赶着犯贱是你的事,你们随便,这婚结也是结给他婆婆和我爸妈看,我他妈的才无所谓呢!可是绍吴,我劝你一句——就算哪天我俩离婚了也轮不着你,他总会找新的姑娘,轮不着你的。”

  她说完也不待绍吴回答,丢下句“我去找珑珑”,出门去了。

  绍吴保持着回头看她出门的姿势,好一会儿,才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句:“我知道。”

  然后他把头扭回来,看见杨书逸闭着眼。

  绍吴当他睡着了,于是轻轻抓住他的手:“你真爱我爱得要死了啊?”

  杨书逸不应。

  绍吴捏了捏他的手指,不带任何情.欲地,自言自语道:“我觉得我能理解你的选择,我也能理解我自己,虽然有时候我确实觉得你挺混蛋的——你让我看着你结婚,你想过我的感受吗?”

  绍吴叹了口气,心里估计着待会儿珑珑和邹鑫要回来了,便放开抓着杨书逸的手。他把杨书逸的身子向上拖拽,让他背靠在竖起的枕头上,醉酒的人容易呕吐,平躺会呛着。

  做完这些,绍吴便准备走了。刚要起身,手腕却忽然被抓住。

 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,半明半暗。

  杨书逸哑声说:“我们的婚礼,你不要去了。”

  “……又不让我去了?”

  “你也和她一样吗,看不起我。”

  “你知道的,”绍吴说,“从来没有。”

  “其实你应该看不起我,我这种人,就这么回事了,”杨书逸短促地笑了一下,“很久以来我的目标就是让我和家人好好活下去,我这种人配不上更高的追求。”

  他睁开眼,目光中满是绝望。

  从2007年他们相识,至今已经9年,绍吴在他目光中看到过自卑、麻木、纠结,只有这一次,他看到了绝望。绝望的质地其实是柔软的,仿佛谁都能上去扇一巴掌再踩两脚,像水,无论被怎样扰动,最终还是会恢复原状。这就是他的绝望了。

  “以前我经常做一个梦,”杨书逸的声音很浑浊,“我梦见我得了病,很重的病,快死了。我在梦里很着急,我想我死了,珑珑念大学哪来的钱?还有婆婆,她要是生病住院了,谁去抬她?就是,从救护车的担架上抬到病床上,需要家属去抬的……”

  绍吴闭了闭眼。

  “对不起,”然而杨书逸继续说,“我的人生就是这样——像蚂蚁?你来之前邹鑫说,不如她和姓张的在一起,我和你在一起,我们各玩各的。但我不想这样……这太恶心了,配不上你。”

  绍吴打断他:“你别说了。”

  “对不起,”他再次道歉,“我知道你不想去,那就不去了吧……去了也是看猴戏。”

  “你想过我的感受吗,你让我去参加你的婚礼,现在又说你配不上我,杨书逸,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你有没有那么一点、一点地爱我?你给我个答案,无论有没有,你给我个答案,然后你去结你的婚,我知道你有苦衷,你没办法,我理解,但是你给我个答案吧——不要忍着了,告诉我。”绍吴双眼发红地看着他,迎着他的绝望,和绝望中薄如蝉翼的期待。他们的运气很坏,又一个穷追不舍成了心魔,一个负担累累成了业障,这种爱情什么都坏,只有爱本身是好的。

  “爱。”

  杨书逸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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