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8章 暗空保护区(二十三)_他与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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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8章 暗空保护区(二十三)

  时间恍若凝固。

  余梦洲仰视着高台之上恶魔亲王,安格拉俯视着站在地面人类。

  我该怎么办,我要动手吗,我要怎么动手,我得杀了他,可是我从哪开始下手,这玩意儿和魔马一样大,光是冲锋就能把我碾死……

  这一瞬间,余梦洲脑海里乱七八糟,思绪飞溅,无数纷涌杂乱想法汇聚又四散,他表面镇定,内心已然慌成了一坨。

  他杀过鸡鸭,也见过乡下办红白喜事时排场,去集市给村里屠户帮过忙;来到魔域之后,他还打死过好些只小恶魔,堡垒门前战绩更是不可谓不辉煌……但那些要么是迫于生计,要么是逼不得已反抗,他没有先发制人经验。

  寂静中,余梦洲眼珠微微一颤,突然看到了安格拉腰腹处伤口,刚好处于人身和马身交界位置,像被疯牛犄角挑过一样,不知过去多久,仍然保留着刚受伤时新鲜模样,似乎一点也没有愈合。

  法尔刻!那一定是法尔刻重伤他痕迹,怪不得他声音还是病怏怏。哈,这么说我胜算又多了几分!

  就在他目光微错毫秒之间,安格拉骤然展开巨大骨翼,从高台上迅捷地腾空而起,余梦洲总算得以窥见恶魔亲王全貌。

  ——半人半马,头角狰狞,骨翼簇拥着狂风,他身后没有马尾,亦没有魔马那样修长有力,纠缠游离蛇尾,而是一根黑金交加,宛如古代放血长矛一般蝎尾。顶端利刃流淌着浓金色猛毒,足可以将大象也串起来撕裂。

  他是想跑,还是想先下手为强?

  哪种猜测都不重要了,这一刻,余梦洲仿佛花光了下半辈子好运气,他大脑一片空白,身体肌肉却像条件反射那样高速运动起来,他右手猛地抓住怀中单刃修蹄刀,旋即凌空飞掷!

  为了适应恶魔战马体型,这把修蹄刀曾被他花大力气改制过,他锤直了刀刃曲面,使它更锋利,削剪面积也更大,看上去就像一枚小小弯月亮。

  此刻,这枚弯月声势当真如同一缕轻灵快捷银光,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亲王腾飞身影。它没入血肉回音寂然无比,安格拉却要为此发出雷击般咆哮。

  “啊!”安格拉厉声嘶吼,继而自高空重重跌落地面,尖锐粗大骨翼不住扭转挣扎,试图撑起沉重恶魔之躯,他将“法尔刻”和“死恒星”雕像狂暴破坏,击碎了大理石坚硬马头,“卑贱如蝼蚁之人,竟也敢与天命相争!”

  他狂暴蝎尾如疯蛇般盘旋,余梦洲抓住机会,双手紧握长长合金剪蹄钳,冲过去就是一个重击!

  金属相撞巨响震耳欲聋,前端蝎尾便如一段坚硬非常,但是在低温下浸透了太久钢铁,猝然崩断之后,便带着四溅毒液,打着旋飞插进了“朝圣”石雕背部。

  安格拉第二声嘶吼,充满了惊惧震怒之情。

  蝎尾断裂处鲜血淋漓,余梦洲乘胜追击,他手臂举过头顶,用尽了全力重击,直接将这条可憎尾巴打成了支离破碎数截。踩着那些迸发残片,人类冲到了足够近身距离,也冲到了恶魔亲王尊容面前。

  “这一下,是为了辉天使!”

  他前额绽出青筋,剪蹄钳轰然落在那双骨翼之上,第一击,他挥断了左翅与背部相连粗壮肱骨,第二击,他打碎了右翼仍在苦苦支撑主要关节。

  安格拉嘶吼几乎要化作尖叫了,他胸骨狰狞鼓胀,接着喷薄出瘆人凹陷,炽热岩浆、怨毒死咒,以及无数异变致命法术,便如澎湃汹涌海啸洪水,朝余梦洲摧枯拉朽地爆发过去。

  他再怎么身受重伤,仍然是地狱至高无上君王,口中吐出每一个音节,皆是凡人不可解读奥秘,与其说那是文字和语言,不如说那是一种无法忤逆铁律和意志,一种君临万方霸道。

  只是,这霸道起作用,对余梦洲来说微乎其微。足以毁灭一国或者一个世界咒言,只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血痕,足以淹没一个文明喷薄岩浆,也绕着他身体而行。

  安格拉完全呆愣了,世上再无这样侮辱……他竟与一个人类势均力敌!

  余梦洲没有喊疼,实际上,人在极端激动情况下,所能感受到疼痛是微乎其微。他也没有理会那些烟花一样到处乱炸咒言,亦对身上伤口无动于衷,他继续挥舞剪蹄钳,又一下,重击在安格拉腰腹,他恒久新鲜伤口上。

  “这一下,是为了朝圣!”

  赤色四射,混乱中分不清是他血还是亲王血,安格拉腰椎被他打出了粉碎裂痕,但就在这野兽般搏杀中,恶魔仍试图动摇他心神。

  “可悲,被背叛人!”安格拉用锋利长甲,深深陷进余梦洲臂膀,即便他手掌,也被无罪之人鲜血激出剧烈腐烂声响,“你马群辜负了你,难道你还要为它们而战?!”

  下一秒,余梦洲重重抡在他颧骨,用剪蹄钳打断了他右臂,将大恶魔打得踉跄后退。

  “这一下,是为了以太!”

  “试想一下,区区一个噬心魔,怎么能瞒过夺回权柄魔马?分明是它们故意将你送来我面前,就像千年前背叛我那样,它们也背叛了你!”安格拉凄厉地叫道,“背主就是它们天性!”

  “——而我从来没说过要当它们主人!”余梦洲亦大喊道,“少拿你可悲小人之心来揣度别人,这一下是为了血屠夫!”

  那坚不可摧,沉重犹如泰山一样剪蹄钳,是恶魔亲王从未见过神兵利器,在剧痛中,他两条前蹄应声而断。

  位高权重亲王,脸孔恍若恶鬼那样扭曲,与他面对面人类眼中,同时闪烁着怒焰。过去日子,他见过太多次这样眼神,但从没有哪一次,像此刻这般令他胆寒。

  一下接着一下,鲜血伴随着骨裂声音四下迸散,无论恶魔用怎样花言巧语,怎样嘶嚎、惨叫、求饶,余梦洲全都不为所动。

  安格拉许诺了永恒生命,倾国财富,无上力量与一个世界王位,然而,青年毅力比金刚石还要强硬,他没见过这样心如顽石人类。

  拖延时间,他必须拖延时间!对,他杀手锏还没有用,还差一点,就差一点了!

  恶魔纯金犄角开裂折断,他满是鲜血,尾翼散落,全身骨头在沉重击打中粉碎如泥。余梦洲身上也湿透了,有安格拉魔血,也有他自己,这一轮全程没有停歇,从头到尾都如狂风暴雨般攻势,令他手臂剧烈哆嗦,心脏如擂鼓,视线亦努力凝聚着,不使其涣散。

  他掌心血汗混合、滑腻无比,马上快要抓不住手中钳柄了。

  “……你核心,”他喑哑地说,跪坐在血泊和火海当中,高高地举起他发誓要用来制裁安格拉武器,“我看到了。”

  恶魔亲王胸膛已然破碎不堪,一颗闪烁着火彩、扭曲缠绕心脏,正在其中徒劳无用地挣扎,它想跑,但是周围胡乱倒插,充满棘刺胸骨困住了它。

  “不……不!”安格拉竭力从灌满咽喉脓血中,吐出哀求字眼,“求你,你仔细想一想,我们才是一路,我们才是立场相同!你为什么能被轻易带到我这里……就是那些叛徒故意玩忽职守,想让我们斗得两败俱伤……求你好好想想……”

  余梦洲满脸血痕,额上汗水,就像冲开了面具泪,滑落脸颊,坠于地面。

  “是时候……结束了。”他嘶哑不已,疲惫难耐地喃喃,“这一下……替法尔刻,还给你。”

  安格拉瞳孔巨震,声嘶力竭地尖叫:“不、不可能!我不会死在一个人类手上……这不可能!”

  临死前反抗,令遍体鳞伤亲王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,大恶魔用力撞开余梦洲,填满血污剪蹄钳“铛啷”坠地,自人类手上滑脱。

  余梦洲喘着气,由于失血过多,他此刻眼前昏花、思维凝滞,难以掌控身体平衡。他艰难地爬起来,拾起剪蹄钳,蹒跚趔趄地走向拼命往前爬行安格拉。

  “就像你说……”他踩住安格拉断尾,“这就是命运。你有多么得意地向我炫耀,魔马注定无法摆脱你,那么,我也怀着同样得意注定,势必要杀了你。”

  他再一次半跪于染血地面,举起剪蹄钳,在篡位亲王上方,投下令他绝望阴影。

  “不、不!”安格拉声音疾速变幻,他用令人心碎软弱和呜咽,对余梦洲道:“求、求你,不要伤、伤害我……”

  余梦洲动作刹那一停。

  ……这是灾变声音。

  而他眼前,同时出现了逼真幻象——灾变浑身淌血,瘫倒在他面前,对马匹来说至关重要腿骨断了,它眼中流着眼泪,哀求他不要伤害自己……

  “好疼,我真好疼啊……”幻象又紧接着变成了军锋,它不再是那个充满活力,傻呵呵乐天派了,魔马躺在血泊中,眼中充斥着恐惧与怯懦,令余梦洲恨不得大哭一场恐惧与怯懦,不住地咳血,“救救我,救救我……”

  “我相信你,求你不要这么对我……”

  “我要死了……你想杀了我吗?”

  “你打我,我痛得受不了了……”

  “求求你……真求求你!”

  马群求饶不绝于耳,余梦洲手臂在颤抖,眼睫亦在颤抖,倘若擦去脸上覆盖血痕,旁观者便能看到,他面孔雪白如纸,嘴唇则泛出不祥乌紫。

  他大脑因失血缺氧而发晕了,神志也在昏聩和清醒中间摇摆不定。有那么一会,他可以分辨出幻象,随即,他又为真实场景冷汗涔涔、心慌气短。他没有看到安格拉神情,也没有注意到沿路雕像碎片中传出轻响——那只率先飞甩出去尾钩,仿佛一条恶毒活蛇,已经距离他非常近了。

  幻象猝然溃散,所有悲惨魔马影象,皆如消弭镜花水月,留下,唯有恶魔血淋淋怨毒微笑。

  安格拉轻轻地说:“深刻教训……恶魔断肢,不会马上死透,它还会……再活一段时间哦……”

  血肉分割水声微不可闻,余梦洲肩膀猛地一抖,咽喉发出短促气响。他低下头,看到一截黑金交加倒钩,从心脏位置破胸而出。

  “我还是做到了!”恶魔放声大笑,“我杀了你、我杀了你,我……!”

  “行,我清醒了,”余梦洲说,“你可以去死了。”

  最后一下,他重重捣碎了安格拉心脏,在响彻魔域嚎叫中,篡权者尸体终究崩散成了一地难以分辨残渣。

  随着主人离去,安格拉所控制领域也开始瓦解、倒塌,余梦洲摸着胸口,只摸到了一手黑血,像沥青。

  他听见了急促如闷雷马蹄声,从身后凶猛地狂奔过来,但是他真无力转头了,剪蹄钳脱离手掌,掉在一旁,他慢慢撑着身体,躺在一片狼藉地面上。

  现在不是嫌弃时候啦,他恍惚地想,唉,真丢人,从头到尾都是那么稳准狠输出,结果到了收关时候,支撑不住,垮了。好在没有前功尽弃,使命完成得算是不错……

  余梦洲看不见眼前事物了,安格拉猛毒正在以极快速度吞噬他生机,即使是无罪之人体质,这样直接注射到心脏伤势,仍然是致命。

  他身边响起沉重跪地声,好在听力还没有完全损坏,他能听见朝圣用焦炙含糊声音,急促地重复着他听不明白话,以太歇斯底里地大喊“我正在转移体内毒素”,还有死恒星疯狂暴怒咴叫……有谁在哭吗?哎哟,完全分不清楚了……

  当然,最清晰声音,还是来自法尔刻,它又哆哆嗦嗦地说对不起,又那么凶恶地说你不会死,可余梦洲只是笑。

  “其实,又不是童话,哪来那么多……主角光环啊?”嗯,这会儿,他倒是可以理解安格拉声音为什么会变成那样,喉咙都快融化了,当然跟拉风箱似了,“我反应过来……要跟这货一决高下时候,心里就有预感了……他是恶魔亲王,我是人,唉,螳臂当车一样嘛……好在……没有白白送死,对吧……”

  法尔刻将嘴唇紧紧贴着人类面庞,身躯不住发抖。

  它愿意付出一切,生命、权能、力量、地位……什么都好,什么都可以,只要能倒流时间,挽回他性命!不是哭时候,现在还不是哭时候……

  余梦洲叹了口气,含混不清地说:

  “我真、真很想……回我们农庄去……看看啊……”

  人类眼眸深处,最后一丝勉强维持光亮,也在摇曳中熄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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